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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笔下的对话

汪曾祺小说里的人物话都不多,但一句是一句。“受戒”和“大淖记事”里有两段情话,都在结尾的地方,特别有味道。

“受戒”里,小英子送烧戒疤的小明子回家。

“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突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动词用得好)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明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看,所有的环境描写都是贴着人物贴着故事的。)

懵懂的读者如我,等到这时候,才猜到小英子的心思。汪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整六十,他说这是写他十七岁时的一个梦。十七岁的小和尚就是十七岁的汪曾祺。



”大淖记事”里头巧云也是十七岁。十一子因为和巧云好,差点被刘队长带人打死,巧云问他:

“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要我说吗?”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吗?”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汪曾祺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正是除夕。故事的结尾也特别光明,充满希望。

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他们把平时在幸苦而单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的热情和好心都拿出来了。他们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应该,很对。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热乎乎的,好像在过年。

。。。

十一子的伤会好吗?

会。

当然会!



“星期天”里的两个人,从头到尾没有真正的对话。但两个人跳了一场舞,在别人眼中也似说了一番“情话”。

舞会快结束时,王静仪起来,在唱片里挑了一张《鸽子》,对赫连都说:“我们跳这一张。”

赫连都说“好。”

西班牙舞曲响了,飘逸的探戈舞跳起来了。他们跳得那样优美,以致原来准备起舞的几对都停了下来,大家远远地看他们跳。这支曲子他们都很熟,配合得非常默契。赫连都一晚上只有跳这次舞是一种享受。他托着王静仪的腰,贴得很近,轻轻握着她的指尖,拉得很远,有时又撒开手,各自随着音乐的旋律进退起伏。王静仪高高地抬起手臂,微微地侧着肩膀,俯仰,回旋,又轻盈,又奔放。她的眼睛发亮。她的白纱裙飘动着,像一朵大百合花。

大家看得都痴了。

这段“情话”来得出人意料。王静仪和赫连都在整个小说的三分之二处才姗姗来迟,校长赵宗浚原来只是作者的障眼法,前面所有的人物介绍都为了这只舞。


汪小说里的对话,皆是短句,印象深的还有几处。

“鉴赏家”里,画家画完了和叶三说画。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对话之外不再有表情、动作的描写。但两个人笑谈情景跃然纸上。


“云致秋行状”有一段长的话。云致秋死了老伴,他自己也进了医院。出院后同事去看他。

。。。”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外出,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这段话里多句号,因为每句说完都哽在嗓子里。念起来倍觉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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